许鹤仪将最后一张由许昱签发的告帖发出时,他衣襟早已被泪水透湿,
他就这么空空茫茫地站着,抬手,将乌纱帽给取下,递给了侍奉在侧的小内使,又一颗一颗自领口将扣子解开,将那身绣文雁补子的官服给褪下,露出一身雪白的中衣。
广袖被烈风吹拂,他沉敛的眸,似被霜雪覆盖,凄凄望着自己的父亲,曾经的内阁首辅,太学生虔诚皈拜的当世大儒,一点点将他深邃的模样刻在心里,
视线与他相交片刻,又环视满殿朝臣,一字一句质问,
“尔等政客打着护卫江山社稷的旗号,在朝堂尔虞我诈时,可想过,那些匍匐在你们脚下的平民百姓,要的不过是风调雨顺,歌舞升平,而你们呢,只谋身不谋国,天天嚷嚷家国天下,谋的不过是宦海浮沉,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
他许鹤仪,折尽一身荣华锦绣,要的只不过是朗朗乾坤,昭昭日月
就这么难吗?
他原想,以一己之力,在这片昏暗的朝堂撑起小小的天地,护卫一隅百姓之安宁。
看来,他错了,根子不正,源水不活,这朝纲终究是权争博弈,你方唱罢我登场。
朝臣个个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肃穆不言。
天际拂了几片云团,遮住了朝阳,长风自午门刮来,飕飕灌入他胸膛,他心中空洞洞的像筛子似的。
许昱一字一句听完许鹤仪的弹劾,儿子如初,无论风雨瓢泼,始终赤心不移。
他许昱纵横一生,机关算尽,事事不留手尾,推脱得干净,不成想最终折在自己儿子手中。但他却无怒意,看到儿子脱袍弃冠这一刻,所有的不甘消弭于无形。
“太子殿下,我认罪”
他眸光浩渺,身影如孤鹤般坚决,一袭白衫矜傲不染。
起始,他以白身入庙堂,是乾帧朝上最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而今,他两鬓斑白,成了宦海的不归客。
历经七日会审,端王作乱一案,尘埃落定。
端王与许昱被抄斩,朱赟及王府妇孺皆被削为平民,朱赟早早的在城郊置办了一栋不大不小的别苑,护送一家老弱前往。
经朝议,许鹤仪首告有功,削官,保留功名,许夫人在许昱身死当日,于许府门前自刎殉情,许松枝断发为尼,被送去观音寺修行。其余党羽依照罪行急缓判刑。
许鹤仪安葬父母,置好妹妹后,回皇宫求见朱承安。
彼时朱承安正在东宫书房与内阁大臣议事,将他迎进来的是容语。
二人立在窗下,视线一道投在殿外。
东侧那颗由王桓亲自摘下的梧桐,已亭亭如盖,炫目的夏光从叶缝里洒下,落了一地的斑驳。
那荫荫一片枝繁叶茂,落在心底,添了几分沁凉。
容语给他倒了一杯茶,请他落座,许鹤仪却摇了摇头,接过茶抿了一口,神色怔惘不言。
容语轻声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许鹤仪闻言眼珠转动了下,幽幽浮上些许亮色来,“我今日来,便是想求殿下,准我去彰武堡,此地乃蒙兀进入中原的要塞,清晏议和后,它又成了边境互市之所,我想去桓哥儿殒身的地方,从小吏做起,替他筑起一座新城。”
他心里有着长远的畅想,他自小从翰林掌院周俊学过蒙语,学过阿拉伯语,他要去西域,或者到更远的地方,将中原文物典章远拨,他要以文明开化的方式,替大晋开疆扩土。
容语听完他的宏图远略,热血沸腾,
“许兄,古有张骞出使西域,开凿空之端,今有鹤仪寻源拓疆,抚四夷之国。我想,殿下一定会答应的。”
后朱承安与谢堰一同迈进,听了许鹤仪所想,十分赞成。
三日后,许鹤仪只身上马西行,容语与朱赟亲自送他至郊外的山头。
许鹤仪纵马越出一段,忽的扭头张望京都,巍峨城楼矗立无声,城门下熙熙攘攘,人烟如潮。
满目的忧色与怅惘收起,他回身,策马驰开。
踽踽半生,繁烟随风而逝,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忽的,隔着层层翠林,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脆声,自赫赫风声里传来。
“许鹤仪,你等等我!”
许鹤仪猛地一勒缰绳,马儿猝不及防停下,前蹄腾空往后跃退数步,险些将他颠下来。
在他怔然无措的目光中,一道爽利的倩影纵马从他身旁一跃而过,只见林疏伏在马背扭头朝他一笑,
“许鹤仪,我以我堂兄的名义,捐了个小官,太子殿下任命我为彰武堡典簿,哼,从此之后,你许鹤仪便是我的下属,若是不听我调派,我便参你一本!”
少女一身红火劲衫,飒爽清丽,霞光明艳,歇在她眉角,给那英气勃勃的人儿平添了几分俏媚。
许鹤仪闻言,胸膛的郁气一扫而空,猛夹马腹,驰骋而上,
“我许鹤仪身在朝堂数载,陛下案头无一劾本,你休得有机会弹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