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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3 / 4)

最爱读书的,那时候农场里头,除了毛选和样板戏,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偶尔会从废品回收站里,淘来一些旧书偷偷地看。骏骏,我还会向你妈妈借书看,比如《红楼梦》啊、《家》啊,但大多数的小说,却是从志南的嘴里听来的,他的记性真是好,跟我整本整本地讲解《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牛虻》……而我印象最深的是《红与黑》,他能从头到尾说上三天三夜,从于连做市长的家庭教师,到他去神学院苦读,再到巴黎的花花世界,遇上玛蒂尔德小姐,直到被处决,玛蒂尔德小姐抱着他的人头去埋葬。”

忽然,我想起十七岁时,小东阿姨送给我一样生日礼物,就是司汤达的《红与黑》,傅雷翻译的版本,这大概也是她最爱的书吧。书中的许多细节,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的后来用到过我的小说里,比如玛蒂尔德每年会穿戴一次黑衣孝服,纪念她的祖先德·拉莫尔,也就是亨利四世的王后玛格丽特的情人。

青青阿姨猛喘了几口气,说:“那个志南啊,抗美也很喜欢他的——这个秘密,是抗美亲口跟我说过的,他们还……”

“住嘴!”

小东阿姨第一次失态了,她冲到青青阿姨面前,几乎要扇她的耳光。

一个闷雷滚过,我妈想要挡在她俩中间,小东阿姨却静默不动了,雕塑般顿了几秒钟,终于瘫坐在椅子上。

青青阿姨擦了擦额头的汗,躲到屋子的另一头,继续说下去,“小东,你考上了大学,真是走运啊,而我和抗美留在了崇明岛上,可……”

“你们想知道秘密吗?”

小东阿姨打断了她的话,当然,所有人都想知道秘密。

“志南,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他想要跟我结婚,而我答应他了。”

这回轮到我妈惊愕了,“小东啊,这是真的吗?是什么时候?你怎么没跟我说起过?”

“就在一九七七年,我跟他说,我参加完高考,就嫁给他。”小东阿姨苦笑两下,“虽然,我是真的喜欢志南,但,我对他说谎了。第二年,我上了大学,而他留在岛上。我很清楚,我和他之间,隔着一江水。记得离开农场的那天,青青、抗美还有志南都到码头来送我。但我唯独没有抬头看他。坐上回上海的轮船,我趴在栏杆上,大哭一场。那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很冷,长江口,无边无际的。风冷冷地卷来,脸上刀割般的疼。而我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落到江水里,连个泡沫都不会再有,就算我整个人跳进去,也不过是多个漩涡,转眼谁都不会再看到,谁都不会再记得。”

这话才说到一半,屋子另一头隐隐传来抽泣声,我知道那是青青阿姨。而我妈走到小东阿姨背后,搂着她的肩膀,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别哭了,青青。”

小东阿姨主动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直到现在,有时候,我还会梦见志南,梦见他打着赤膊在稻田里劳作,梦见他穿着海魂衫的夜里,举着蜡烛跟我说《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至于,志南跟抗美是什么关系?我真的不知道,其实想想,这也不重要吧。离开岛上的农场,我不再跟志南联系了。而他呢,每个礼拜都给我写信,寄到我的大学宿舍里。他在信里说农场的生活,说他可以弄到外面的书了,说青青天天吵着要回城,说谁跟谁又打架了,但从未提起过抗美。他还说,想要到大学来找我,但是农场领导不准请假。他问我暑假有空再回岛上吗?他给我的这些信呢,当时我都保存得很好,但我一封都没有回过。直到,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终于给他回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三个字——我等你。”

“你真的想要嫁给他了?”青青阿姨问,然后自言自语,“那一年,我还在岛上呢。”

“谁能想到呢,那年夏天,志南出车祸死了。”

青青阿姨点头,“是啊,我记得,在岛上,从农场到码头的公路,他骑自行车,被一辆卡车撞死了,好惨呢,我们都去看热闹,脑袋都被车轮轧没了,只剩个身体,血肉模糊的。”

“别说了!”

我妈堵住青青阿姨的嘴巴,以前她也经常这样阻止她,在青青阿姨滔滔不绝口无遮拦之时。

“其实,只有我心里明白:他为什么骑自行车去码头?是因为收到了我的那封信——‘我等你’,三个字,他要乘渡轮过江来找我。”小东阿姨说着说着,眼眶早已经湿润,过去我从未见过她落泪,现在是破天荒头一回,发现她的脸颊上,正悬着儿滴泪珠。她说:“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早知道,他命里注定不能离开那座岛,不能渡过那条江,我就不会给他写那封信了。”

我妈给她递了面巾纸,小东阿姨任由泪水淌落,似窗外屋檐下的雨水不绝。

“要是志南不死的话,也许,他现在还在岛上,娶了抗美为妻,生了一对儿女,又生了孙子外孙,天伦之乐,日子不错吧?”小东阿姨闭上眼睛,“至少,比我强多了。”

“小东,你一辈子没结婚,就是为了这个男人?”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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