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却说:“君王是不会有错的,臣下的错误怎么能算做君王的错?”
这不就是强盗么?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如果孟子的话都能歪成这样理解,那她以后可就读庄子了。
阿四小声嘟囔:“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太上皇乐不可支:“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2。能为一世帝王,大盗之道又如何?”
这天以后, 太上皇时不时就盯着阿四读书,也不多挑,单单拎着一册《孟子》, 不时的问一些书中的道理。太上皇每每认真听完阿四的回答再阐述自己的见解, 也不出言否定阿四的观念,只是坦诚地说明作为一个当权者的内心。
太上皇生来就在权力的中心, 天下子民于她而言, 与其说是责任, 更像是流传下来的家业。身为一家之主的太上皇当然会希望家族兴旺富强, 但她也将这一切视作自己的所有物。
民贵君轻之类的话,或许年少时相信过几分, 可真当掌舵时, 口舌上的虚言就黯然失色了。太上皇已然过了在意虚妄声名的年龄, 与阿四说话时直白又辛辣,既认同阿四喜欢的那些仁道,也能坦然承认自己的庸俗。
太上皇指着《孟子》中一句话“君有大过则谏, 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来举例:“我儿,你瞧这一句, 你认同吗?”
君王犯大错就要规劝他,如果反复劝了依旧不听从, 就可以废掉他。
阿四默读两遍,考量到历史上也有被废弃的皇帝,于是认可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太上皇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道:“三娘去年纵火烧去凌烟阁,闹得满城风雨, 不知多少士大夫口水沫子,皇帝的案头大概堆满了弹劾的奏疏。三娘成人了,又非醉酒,神志清明地犯下此等祸事,她该是知晓后果的,此乃大过。也有御史谏言,要求皇帝削三娘的爵位和食实封。阿四认为该不该严重处罚三娘呢?”
阿四不能回答。
烧毁宫室是大罪,上一个自焚的谢有容,若非皇帝不愿在史书上留下太难听的名声,这份罪名足以牵累谢有容的家族。而烧毁凌烟阁的人,但凡换一个,官员也好、宫人也好,绝不可能如姬宴平一样轻易抽身而去。
可让阿四承认姬宴平有罪,她也不乐意。即便姬宴平烧毁凌烟阁的理由不能为外人理解,阿四却能感同身受。因为那是她相伴长大的阿姊,她愿意调动浑身的感官去体悟姬宴平的每一分情绪,爱屋及乌。
说一句难听些的,姬宴平事先调离的无关宫人,又妥帖安排了灭火事宜,最终只是烧了一座凌烟阁而已。老姬家家大业大,姬宴平烧凌烟阁,和旁的淘气小孩拆了家中的桌案相差无几。
阿四心里疯狂为三姊找补,但以上的理由都是不能在此刻拿出来用的。如果凌烟阁是家业,脚下这片土地何尝不是?那土地上的人民又算什么?
阿四羞愧地低下头,接受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的事实。太上皇见状,顺势揉揉阿四的后脑勺,安慰道:“我不是非要你一个回答不可,只是想告诉你,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将圣人的话奉为圭臬,用来苛求自己,莫要将书读死了就好。我只盼阿四能顺心如意、从心所欲。”
“我明白的。”阿四轻轻点头,“我仅仅想做得好一些,自己过得好,也让别的人过好,却没到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地步。”
“这就很好了。”太上皇结束了今日的授课。
九成宫中有几处奇景,阿四见得多了也不再稀罕。倒是太上皇闲来无事与棋待诏弈棋,阿四观看一局后起了学习的心思。
琴棋书画四样是文人雅士少不得接触的,阿四常去采花的翰林院中也有棋待诏,选的都是大周弈棋一流的高手。不过,其人素来忙碌,不但要陪着皇帝下棋,还要教导宫人下棋,时常还有宴会请她出去。因此,阿四也没撞见过几面。
没成想,最终是在九成宫里两人熟悉起来。
太上皇和顾待诏下棋,不远处有琵琶伴奏,阿四与狸猫相伴,虎视眈眈地盯着棋局,很有一番太上皇要输就放猫乱棋局的意思。这番架势令顾待诏笑看:“四娘也想来一局么?”
阿四摆手:“我没学过,只是瞧棋盘好看。”
苍青色的围棋盘,似乎是用整块玉石雕刻的,浑然一体,很有珠圆玉润的质感。不说弈棋,来一副这样的棋盘摆在室内做装饰,一定很不错。两盘棋子也是,触手温润清凉,都是好东西。
太上皇笑道:“这是早些年里日本国一位王子带来的,楸玉棋盘和冷暖玉棋子,据说那王子在小国内号称第一棋手,朝贡之际与我国国手较量,落败后留下了这棋盘和棋子。”说话间,太上皇棋差一着,输于顾待诏。
阿四终究也没好意思让玄猫上桌搅局,期期艾艾地凑到桌边向顾待诏提出要求:“围棋我不会,不如我们试试五子棋?”太上皇欣然应允,接过狸猫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