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几张珍贵的老照片,放在姥姥家的一个看起来很古老的镜框里。
小时候每次跟着母亲去姥姥家,我就跪在姥姥家一个大圈椅子上,昂起头去看母亲的照片。最大的一张是母亲在曲周幼师毕业时和老师和同学的合影。黑白的照片已经发黄,但是还很清楚。母亲见我在看照片,就会逗我说:“你仔细看看,哪一个是我啊?”我总要在那一个个年轻的女子中寻找自己的母亲。看了很久,才看出右下角蹲着的那一个跟母亲有点像,就用小手指着说:“娘,是不是这一个?”母亲就会高兴地说:“是,看得还怪准呢!”照片上母亲年轻的时候很好看,圆圆的脸,留着当时流行的剪发头,浓密的黑发从右侧留一个弧形的缝,用一个蝴蝶结扎到左边。穿着一件方格的上衣,一条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姥姥做的方口布鞋。我看着照片上的母亲总是会出神,说道:“娘,你那时候怎么看起来那么小啊?”母亲就说:“可不,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啊。”
母亲就会给我讲起她小时候上学的事。姥姥家很穷,但是姥姥姥爷却坚持让自己的孩子上学。母亲从小聪明好学,高小毕业就考上了鸡泽县幼儿师范学院。姥姥家在邱县,离鸡泽有一百多里地。母亲那时候去上学都是步行,要走两天才能走到学校。那时候生活很艰苦,没有菜吃就去地里拣菜叶。拣回来的菜叶都是人家不要的扔在地里的,被虫子吃的都是窟窿。母亲在学校里成绩优异,还是团支部委员。母亲还高兴地跟我说:“我还是我们班四大美女之一呢!”母亲说完了就有些害羞地笑着,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每次学校放假,母亲也是和同学一起走着回家。“那时候也不知道累,白天走了一天,到了晚上也不休息,我们一起唱着歌在黑夜里走,一点也不害怕。”我胆子小,一到了晚上就不敢出门,一听说母亲晚上还在路上走就紧张,问道:“要是碰到鬼怎么办?”母亲笑着说:“不知道,那时候只想着快点回家,没有想起来会碰到鬼。”母亲说起来最幸福的一次就是在长途跋涉回家的路上,碰到了我姥爷。当时姥爷正在跟着村里的人去挖河,母亲看见姥爷就高兴地跑过去。姥爷从怀里掏出来没有舍得吃的窝窝头给母亲。母亲说走了一天的路,又渴又饿,那一次我姥爷给母亲的窝窝头比什么都好吃。
鸡泽幼儿师范后来搬到曲周,改名曲周幼儿师范。母亲毕业的时候是一九六一年夏天,正好赶上灾荒年。母亲说:“上了三年学,本来毕业可以分配工作,去当老师的,谁知道正好赶上六一年,我们一毕业学校就宣布今年不分配,全部回家。”就这样,母亲辛辛苦苦上了三年幼儿师范,毕业就又回家种地了。
母亲从学校带回来毕业证和几张毕业照片,姥姥一直珍藏着。虽然母亲最后没有能进到城里当老师,但是母亲毕竟是幼师毕业啊,所以母亲一直是姥姥的骄傲。母亲的毕业照被姥姥放在大镜框里,挂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那面墙上。
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我们村很多人都来看新媳妇。因为大家都听说这个新媳妇跟别的媳妇不一样,是上过学的。等他们看见母亲,就说:“这个上过学的新媳妇怎么说话的时候右脚不在地上打拍子呢?”原来,我们村有一个人的外甥女上过学,来我们村串亲戚,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右脚就一直在地上打着拍子,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我们村的人以为上过学的女孩子说话的时候都要用右脚在地上打拍子呢。
母亲结婚以后,由于我们村的小学缺少老师,村里的妇女主任曾经想让我母亲去学校里当老师。在妇女主任征求我奶奶的意见的时候,我奶奶给回绝了。奶奶觉得娶媳妇就是在家看孩子做饭。而且那时候父亲也在学校里当老师,两个人都去当老师怎么能行呢?就这样,母亲再一次跟自己的梦想擦肩而过。
母亲接连生了我们姐弟三个,十几年里连书本都没有摸过。母亲在这些年里完全成了一个家庭妇女,只有在回姥姥家的时候才能站在镜框前,看一看自己上学时候的样子,回忆一下自己的学生时代。母亲说:“等你们都大一点了,再拿起书来看,感觉很陌生,好多字都不认识了。”但是我小的时候,母亲跟我讲过很多故事,我后来上学以后才知道,那些故事都是书本上的。
在农村,像我母亲这样年级上过学的女人很少,包括很多比母亲年纪小的也没有上过学。记得小时候村里放越剧电影梁山伯祝英台的时候,我们北方人听不懂演员唱的什么,母亲身边总是围着很多婶子大娘,让母亲给他们念银幕上的字幕,这样她们才能明白演员在唱什么。
等我们都长大了,母亲也老了,戴上了老花镜。虽然母亲的学历一辈子也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但是母亲还是对书本感兴趣,有时间就戴上老花镜拿着一本书或者一张旧报纸看。
姥姥去世后,母亲把姥姥家镜框里的老照片拿到了我家。照片黄了,有些地方已经有些破损了。母亲把照片放在一个盒子里,有时间就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看一看。照片上的母亲还是那样年轻漂亮。母亲还能叫出照片上一些老师和同学的名字,还记得上学时的一些趣事,在时隔四十年之后。母亲